司马迁的历史写得好，现在是公认的。以前的人并不都这样看。尤其是像《货殖列传》这种，就很被不少正统人士看不上。《史记》写得好，重要原因就是司马迁写得老实。

实事求是，现在看来当然是优点，是写历史的基本要求。当时人并不这样看，他们觉得，你司马迁写商业，写经济，写殖利，缺少正确的价值观引领。事实求是本身，在他们看来，还算不上是一种价值观。

现在有不少人从现代市场经济学角度，给予《货殖列传》高度评价。有兴趣的朋友可以去找这方面的文章去看。在这里，只提《货殖列传》中的一句“各劝其业”。“敬业”这是现在倡导的核心价值观。

“各劝其业”，每个人都努力做好自己的职业。这似乎没什么问题。但是，从目前的情况看来，问题恐怕还不小。

最典型的是，最近一段时间，“戏子”这个词死灰复燃。这个充满贬义的词，在旧社会是很正常的。戏子是下九流，本来就是那时候的价值观、道德观引领下的产物。婊子无情，戏子无义，唱戏的与卖笑的相提并论，哪怕像陈蝶衣这种不疯魔不成活，把自己的“业”，把舞台看得比命还重要的，也不过还是可有可无。

对唱戏这个行业及其从业者的轻贱侮辱，不是不讲道德，相反是讲道德的结果。当时认为戏子低贱的人，没有觉得自己有这种想法不道德不应该，是因为在当时的人看来，种田、织布，能够解决人的温饱，才是产生价值的劳动。

戏子在台上，再怎么口吐莲花，再怎么敬业，演出再怎么认真卖力，也不能产出一粒米，无法产出一尺布。吃穿用度都得靠别人，于是戏子便与乞丐同流，都属于不劳而获。

为什么会产生一种把行业分出九流的道德观？看不起演戏的，看不起商业或服务行业，譬如剃头的、拉车的、跑堂的、开当铺的、当师爷的等等，思想根源就在于对于价值或者财富的认识，还停留在一个相当原始的阶段。当然，现在“戏子”这个词的重新出现，直接的原因也与社会财富分配问题、娱乐圈不良现象多发等有关。

诺贝尔经济学奖获得者米尔顿·弗里德曼写的《货币的祸害》中讲了一个真实的故事：

人类学家发现，在太平洋上加罗林群岛的其中一个小岛上，岛上的人从另一个岛上采来一种大石头。然后，花了大力气，磨制成一种中间有孔的石轮，把这些又大又重的石轮作为交换的媒介和财富的代表。在做小的交易的时候，用小一点的石头，在做大的交易时，用大石头。大石头搬动不方便，就在石头上划一个记号，来表明交易的完成和财富的交换。

生活在现代文明社会的人，刚听到这个故事时，第一反应或许就是觉得好笑。但是通过经济学家的解释，或者自己转念一想，就会发现不是这种现象好笑，而是自己最初这种想法的好笑。

其实，我们现代世界中，最能代表财富的硬通货“黄金”或者其他贵金属货币，说到底，也是一种石头，与这个太平洋小岛上的大石头没什么本质区别。

区别只是，岛上的人是从另一个岛去找，现代世界的人是从地底下挖，花了大力气从地底下挖出来，然后再花力气制作成某个样子。像中国古代的铜币，也是在中间挖一个孔，以便于携带。那些更文明先进的一点的，例如纸币、票证以及电子转账之类，说穿了，其实也就相当于在大石头上做个记号。

现代世界的黄金，与较为原始的岛屿世界的大石头一样，不能果腹也不能御寒，从能否直接满足温饱需求的角度看，都没有什么价值。就像童话故事中迷达斯国王的点金手指，把水和面包都变成了金子，金子就变得毫无价值，国王的实际财富变成零。离开水和面包，黄金的价值等于零，但是，水和面包还是水和面包的时候，黄金又是有价值的，价值还很大，它的价值就是使人们之间的交易变得更加方便，减少资源或财富的浪费，否则人们便得四处搬运各种实物进行交易，使社会资源或财富得到更好的配置，尽量满足更多人的生活需求。

想起另外一位人类学家马林诺夫斯基发现的一个现象：有一处岛群，在岛与岛之间无限循环的进行一种跨岛交易。用来交易的两种物品，没有实际用处，不能吃也不能穿。可是岛上的人，花很大的精力，不停地循环往复地进行这两种物品的交易。

表面看，这两样用于交易的东西没有价值，这种交易也便没有什么价值。

可是，马林诺夫斯基研究发现，这种看似无价值无意义的交易，实际上起的作用是增加岛与岛之间的信任，从而使其他吃穿等“有用”的东西的交易，能够更加方便快捷的进行，更好的满足各个岛上居民的各自生活的需要。

马林诺夫斯基便认为，用表面看似没有价值的东西进行交易这样的行为，与直接获取吃穿的行为一样，都是人类生存的文化工具，它们互相依存在一起，共同发挥了满足人类生理和心理需求的功能。

这个岛群之间用来交易的两样没有价值的东西，以及这种交易行为，它们的价值或作用，其实与作为货币的黄金或石头是类似的，也是使人们的交易变得方便，通过更方便的交易，互通有无，节省各自获取生活资源所需的成本，每个岛都能因此拥有更多的价值或财富，过上更好的生活。

而被人轻薄的戏子的行业，除了对人类精神生活，或者满足人类心理需求的价值以外，在现代的经济活动中，也发挥着类似的作用。

现代经济的生产消费活动过程中，生产商品或提供服务的企业，通过在电视、网络等媒体上做广告吸引消费者，刺激消费需求，推销自己的商品，企业和媒体运营商之间发生交易，企业付给媒体运营商广告费，媒体运营商在媒体上投放广告。

这一交易要成为可能，前提是消费者同时得是媒体的受众。因此，媒体得先吸引住自己的消费者。媒体吸引消费者，主要方法就是购买、播放娱乐节目。

而这些娱乐节目的创造者和提供者就是从事演艺行业的人。除了“戏子”以外，还包括了小说家、编剧、导演、摄影、美术、道具、场工，以及培养演艺人员的教育机构或行当。这些从事演艺行业的人，他们的劳动便是创造娱乐节目。所以，这些劳动的价值，除了本身能够满足人类的精神需求以外，还包括了联结生产消费链条，使现代商品经济活动开展的更加方便和顺利，乃至成为可能。

类似的还有从事人文社科行业的被看不起。最极端的，电影《辛德勒名单》中，纳粹集中营里面，纳粹只留下技工作为“有用”的劳动力，把从事“没用”的行当的人清除掉。一位人文学科的老教授被推到多余人行列时，在嘲笑中凄凉、无奈的哀叹“我是大学历史教授，怎么是没有用的呢？！”

机器、软件发明的再先进，如果减去了人文艺术从业者创造和提供的东西，脱离了人类的精神、情感，就只是一些冷冰冰的机器工具而已，剩下的也许就是一个迷达斯国王金手指下面的没有价值的黄金世界。

还有法律行业，也是不产一粒米，不产一尺布。如果对劳动和价值的看法还是停留在很久以前，那么，法律行业从业者的劳动，似乎也没有创造价值或财富，法律从业者似乎也是纯粹靠别人供养生活。

但是也正像太平洋岛群中的那两样用来循环交易的看似“无用”的东西，法律行业的价值就是，使资源尽量不要浪费在互相猜疑、算计甚至争斗上，增强人们之间互相信任，增强人们的理性预期，消除社会交往包括资源交易的障碍，减少人们之间交易的成本，鼓励和刺激人们为自己和社会生产创造更多的价值或财富。

所以，法律从业人员包括司法人员在内，尽职为其他行业的人服务，并不是因为受人供养，知恩图报，而是社会合作、互相服务的应有之义，是社会价值最大化的要求。

人生如戏。这个世界，人与人是互相依存的，行业与行业也彼此互相依存，谁也不供养谁，但谁也离不开谁，没有人，没有哪个行业是与世隔绝的孤岛。

尽管这个世界上的绝大多少人，在短暂一生中，永远不会相识甚至相遇，也永远无法真正深入的了解别人的行业、工作。尤其在社会分工繁细的现代世界，要真正的互相了解，也根本不可能，也不必要。

但是，在每一个行业中努力劳动的人，都是社会价值或财富的创造者，这应该是一个浅显的事实和基本的共识。各劝其业，互敬其业，彼此尊重，互为支撑，失去一角岩石，整个岛便多一分沉没的危险。